炎炎夏日,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整形门诊前排队取号的人依然很多。“早上还没开始取号我们就来排队,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激光治疗要到下午了。”张女士带着外地的妹妹来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做激光治疗。她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公立医院还是人太多,专家不够。”
中国医美行业在过去几年进入爆发式增长期,除了拥有悠久整形历史的九院外,其他公立医院也按捺不住,纷纷开设新的整形科室。第一财经记者根据公开信息发现,截至目前,上海市已有近30家公立医院开设整形科室,涵盖整形、修复重建、医疗美容等多个领域。
近日,第一财经记者采访了多位整形医生,其中既有业内专家,也有刚刚独立起步的年轻医生,他们都对整形美容这个职业有着深厚的感情,视其为近乎神圣的职业。消费者所熟知的“医美”,其实只是整形外科学科中一个非常小众的分支学科,尤其是与疾病相关的整形需求,更是远远超出了社会上一些“医美”机构通过“转型”所能实现的。
当美容院、美发店也开始做“医美”
上海第九医院整形外科主任医师李胜利教授从业30余年,除了擅长眼部、鼻部整形,还是国际顶尖的微淋巴手术专家。他的诊所也是一票难求。他向《第一财经》记者开玩笑说:“靠整容出名的博主、网红太多了,我们连手术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发抖音?”
李胜利是一位80年代大学毕业后进入整形美容领域的顶级医生,亲眼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整形美容事业的发展。
曾师从中国整形外科奠基人张涤生的李胜利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张涤生教授创办的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整形外科,1966年从广慈医院迁至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已发展成为国内外知名的整形外科医学教学与研究中心。李胜利自1996年博士学位毕业后,一直在第九人民医院工作。“我们这一代人对学科、对第九人民医院有着深厚的感情,以能成为第九人民医院的整形外科医生而自豪。”他说。
他认为,如今的消费者对“医美”行业的认识比较浅薄,容易被“洗脑”,也和缺乏专业的科普教育有关。有一次他被邀请参加一场医美学术会议,却发现议程上有一场主题演讲,题目是“从美学到医美的转变”。打听后,他得知有一家美容美发公司也要做医美,于是断然拒绝参加。
“我觉得每个行业都不一样,两三个月就可以学会做理发师,但做外科医生却要花三年时间,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和内容,怎么能在同一舞台上表演呢?”李胜利当时对主办方说。
李胜利并不喜欢用“医美”一词简单替代“医学美容”,他认为,“医美”一词已经泛滥,专业人士已经受不了了。
“需要强调的是,医疗美容本质上不是消费,而是医疗”,李胜利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华医学会整形美容分会、上海市医师协会以及我们疾控中心都做了不懈努力,把医疗美容定义为医疗行为,医疗美容就是通过手术达到美容的效果。”
即使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30多年,李胜利依然对这份工作怀有敬畏之心,对年轻医生也抱有同样的要求。他每天早上7点左右就来到办公室,开始投入一天的医疗工作。
他要求手下的医生不仅手术时要整洁,日常生活中也要“讲究美”,“把美落实到行动中”。比如办公桌要干净整洁,个人着装要整齐。李胜利指出:“如果医生本人马虎了,又怎么能获得追求美的患者的认可和信任呢?”曾经有一位年轻医生从外地医院来到上海第九医院进修,在李胜利的影响下,个人形象焕然一新。
他甚至在美学方面对学生也有要求,鼓励学生拓宽知识面,积累人文素养。在面试研究生时,他会问一些艺术史方面的问题,比如文艺复兴的发源地,能不能说出几个重要的大师。“如果你没有读过美学这个概念,不了解美学的历史,你就无法理解什么是美。”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如果你不认识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达芬奇,说明你的美学积累不够。”
专科医院整形外科的兴起
上海市耳鼻咽喉科医院耳鼻咽喉研究所副所长、整形外科主任张天宇从事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工作30余年,是该学科的领军人物,对耳畸形的治疗有深入的研究。2017年,张天宇白手起家创办了耳鼻咽喉医院,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中走出了一条独特的道路,走出了一条专科特色发展之路。
巧合的是,30多年前,他和李胜利是同床共枕的兄弟。如今,两人分别带领着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和上海市耳鼻咽喉医院的整形团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竞争对手”,也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李胜利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也支持张天宇在上海市耳鼻咽喉医院开设整形外科的想法。
第一财经记者与张天宇相识已十余年,近日,记者首次与张天宇面对面采访,他和李胜利一样,穿西装打领带,即使在酷暑中也显得干净利落。
他开玩笑说:“我和胜利的价值观基本一致,毕竟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
张天宇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在所有整形手术中,五官整形的需求量最大。上海市耳鼻喉医院虽然没有整形外科的学术基础,但在五官疾病治疗领域却处于“塔尖”,专科人才基础雄厚。
虽然张天宇看重的“专科整形”概念被李胜利嘲讽为“伪概念”,但两人都认为这还是值得做的,既有必要,又有迫切的临床需求,市场潜力巨大。
“如果没有专业医疗团队去做,但有迫切的市场需求,那么很多社会组织就会看到机会。比如植发或者甲沟炎治疗,现在有些社会组织就做得很好,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张天宇说。
张天宇认为,作为有专业学科基础的公立医院,不仅要关注“美”的需求,更要关注“丑美”的背后是否有疾病风险。“如果有些器官变形了,从医生的角度,首先要关注是否影响功能、会不会引发疾病,而不是只看好看不好看。”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整形首先要满足治疗的需求,其次才是美的需求。”
在上海,每天有数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涌入耳鼻喉医院,每天登记就诊的先天畸形患者多达数百名。“我们并不缺乏临床需求和资源。中国这么大,有太多患者需要终身治疗,即使是罕见病或罕见病。”
整容的根本原因是心理问题
现实生活中,爱美是每个人的需要,而一些社会组织往往利用人们的“爱美”心理,制造和贩卖“外貌焦虑”,把一些心理不够成熟的消费者变成自己的“摇钱树”。
张天宇和李胜利都谈到了心理学对于整形外科医生的重要性。在成立上海市耳鼻咽喉医院整形外科之前,张天宇的团队走访、调研了大量国内外整形机构,阅读了大量整形相关心理学的研究进展,对整个行业有了全面的了解。
走访调研中,张天宇了解到一些社会美容机构的“套路”,以及如何利用营销策划有效“绑定”用户、拓展需求。他认为,整形行业需要加强对心理因素作用的研究和重视。
“美丽归根结底是心理问题,求美的人来整容是因为觉得自己不漂亮,自我认知、自卑等心理出现偏差。我们整形医生不能制造焦虑,这和美容院贩卖焦虑有本质区别。”张天宇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
张天宇表示,网上流行的所谓“精灵耳”、“大块头脸”,是一些小孩子追求的外貌,要求医生把自己整得“像个外星人”,这些都是心理问题的表现,医生面临的挑战是如何把控正常医学美容需求与精神疾病导致的美容需求的界限,避免过度美容。
“对于社会上的机构来说,当然需求越大,赚的钱就越多。但作为职业医生,我们应该在主观上对学科的发展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形成共识,不能过于偏向医美,偏离治疗的本质。”张天宇说。
李胜利还表示,帮助想变美的人建立合理的心理预期非常重要,很多任务都需要沟通、心理疏导,建立信任。“有些人原本考了五六十分,希望通过努力达到七八十分,但如果硬要达到95分,就不现实了”,他说。
用李胜利的话说,良好的沟通能力很重要,医生要有耐心,用温暖的语言去对待每一位求美者,这不仅是帮助他们改变外表,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建立内心的自信。
超长的人才培养周期
“我们这一代人习惯自律,从小就严格要求自己。但现在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他们很聪明,思维活跃,认为自己各方面都是最好的,考虑问题时以自我为中心,身上带有时代的烙印。我们不能完全以教师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尊重他们的个性发展。”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很多人来我们这里,看到工作上那么多机会,心急如焚,急于上手,但也容易高估自己的能力,从而引发问题。医疗安全是核心,在成长阶段要尽量减少或避免不良事件的发生。”
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现在成长起来的年轻医生群体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非常聪明、有能力,是整形美容事业发展的未来和希望,扬长避短,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国家的栋梁。
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历来深受医学生青睐,每年能留下来成为临床医生的寥寥无几,不仅看重专业水平,科研能力与成果也是重要考核指标。
和其他临床专业一样,培养一名合格的整形外科医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程丽英是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的整形外科医生,包括在第九人民医院的规范化培训期,她已经工作近十年了。她告诉第一财经日报,成为一名专业的整形外科医生需要十多年的历练,包括五年的本科学习、三年的硕士学习、三年的博士学习、两年的外科基地规范化培训、三年的整形专业规范化培训。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坚持不住,就此打退堂鼓。
目前在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整形外科分为24个亚专科,每个亚专科都有顶尖专家,患者往往在不同的专科寻找“专家”,这使得整形外科越来越细分化。
程丽英告诉《第一财经日报》记者,整形手术不仅仅是大家熟知的隆鼻、眼部整形、面部轮廓整形等整形手术,还包括微创注射整形:比如注射玻尿酸、肉毒杆菌进行除皱、面部填充、抗衰老治疗等,还包括激光治疗,也用于面部年轻化治疗、色素沉着等疾病的治疗。同时也涵盖修复重建,比如针对先天畸形、后天外伤导致畸形的患者进行的修复重建手术等。
整形外科医生仍然严重短缺
第九人民医院虽然是年轻整形外科医生的“黄金起点”,但能留下来的“百分之一”中,很少有人选择主动离开,但也存在例外。
从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硕士毕业后,杨倩收到了第九医院博士项目的录取通知。但经过深思熟虑后,她毅然决定放弃博士学业,加入知名医美公司艾尔建,并最终加入一家民营整形医疗机构。直到今天,很多朋友仍表达着遗憾和不解。
杨倩结合自身经历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从学习到成为一名独立的整形医生,花了太长时间,虽然读硕士期间杨倩也积累了一些临床经验,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成为一名美容注射(微整形)医生。
“我觉得培训和学习的周期确实比培训整形外科医生要短,而且效率更高。”她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整形外科医生刚开始做手术的时候,可能并不是主刀医生,他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准备手术,与患者的沟通也比较少,但这些技能同样重要。”
杨倩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她回忆道:“刚跳出公立医院体系的时候,我也很迷茫,以前只是抱着大树,每天跟着老师转,现在突然有种强烈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但回头想想,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按部就班的节奏。这就像把一个人推到水里,让他学游泳,一开始他可能会被水呛到,但可能学得更快,因为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判断力。”
像杨倩这样拥有公立医院专业培训背景的医美人才正是民营医院所寻找的人才。出于资本回报的考虑,民营医院很少培养自己的医生,往往会以高薪从公立医院挖走优秀医生。
医美投资连锁集团联合利格董事总经理穆安表示:“在做这个投资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一个瓶颈很难突破,就是年轻医生的成长和培养。这个难度太大,是营销运作换不来的。公立医院有机会得到资深医生的指导,但在私立医院,这个机会太难了,我们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对此,李胜利表示,近年来民营医疗机构的发展,为我国整形美容行业市场化的推进和普及做出了很大贡献,但其人才长期在公立医院接受培养和学习,或离开公立医院到民营医疗机构任职。“在我国整形美容市场快速发展的背景下,面对庞大的求美人群,合格、专业的整形医生的培养还远远不够,这是行业亟待解决的问题,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
李胜利特别提到艾尔建学院的“医生合伙人”计划,认为这一模式或将带动民营机构参与到医美人才培养中来,从而让民营机构与公立医院共同推动行业发展。
(本文来自第一财经)